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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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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土归流的起源,乃是千多年来中原夏人不住向四边异族领地扩张中所产生的一种必然。

南方诸州,山高林深,交通不便,更因其天气的湿热,而滋生着种种中原闻所未闻的异虫、瘴病,以及文明程度的普遍低于中原诸夏,最早一批进入此地的军队,虽然使之在名份上归化帝京,却没有也不可能将严密覆盖着中部数州的官僚网络编织,起初设立的一些流官,非病即亡,至于治政所必需的种种随员,更是找不到人。

做为解决的办法,朝廷设立了一些军政合一、拥有莫大权力的将军,更强迫推行“屯田”之事,这的确在一段时间内使统治较为稳固,但很快,军人主政的弊病就不断展现。

固然,在精心挑选和控制之下,并没有出现拥兵自重的藩将,但军人本性,他们始终也是强硬而不知变通,缺乏柔软的手腕,虽善于平息动乱,却又总是制造出更大的动乱,甚至,还出现了为求军功而刻意逼发民乱又血腥镇压的“名将”。

如是数次,终于有文官系统的首领正式进言,谏选头面人物设为“土司”,梳理民政、父子相继,在地方上另设将军统兵安境,又设招抚使“观风,不干政事”,即所谓“以夷制夷”。

“哦,你这样说,我倒是明白了…”

虽然没有土司之名,但实际上,法王透过密宗对雪域进行统治,正和那些代代相传,手中集合了大量权力的土司们没有什么两样。

“那这么说的话…改土归流就是把土司撤除,改设流官了?”

点点头,法照道:“正是。”

土司之设,始终也只是权宜之计,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权力结构中,不可能长久的容忍另外一些一能够“世官其土、世有其民”的人,而同时,随着交流的不住加强,更使如中原般的统治模式开始可以建立。

之后,便是改土归流,设立流官,取消土司,如中原诸州般设立保甲、编制户口、丈量土地、厘定租税、清查钱粮、更开始将儒学大力推广。

改土归流,便等于剥夺掉原本土司们的特权,在这过程中,当然不可能不出现反抗,但当民心已渐渐发生变化而朝廷又有着坚定意志时,便都不是问题,偏处一隅的土司们所唯一的本钱,不过是地方上百姓对自己“身份”的坚持,当每个人也开始认同自己是“夏人”,是这巨大国家的一分子时,他们便自然不愿再为了维系土司的利益而和朝廷长久对抗。

“不过,这些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西南诸州的改土归流早已完成,而雪域…雪域根本就没有足够的资源来让朝廷动心。”

西南诸州山林的逐渐开拓,在近二百年来已显出效果,开始为朝廷源源不绝的提供各种资源,特别是道路得到建设与扩充之后,但雪域…那雪岭上的天路便是天然的障碍,而再向西部,更没有任何敌国的存在,这种情况下,法照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朝廷要强行推动这个计划。

“也许…只是屈竹的野心吧。”

没有说的更多,法照在这里浅言辄止,不过也能够理解,云冲波并没有问下去,反而是杨继之,很认真的插了一句话。

“大师…如果不是屈竹的意思,如果这就是朝廷的主意,那么,佛尊是会保护密宗,还是追随朝廷?”

沉默一时,法照淡淡一笑,道:“阿弥陀佛。”也不答话,竟自去了。

“这老和尚…”

恨的牙根都在痒痒,杨继之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法照扬长而去,之后,在云冲波问他为什么没有“去看热闹”时,更得到了非常意外的回答。

“根本出不了城啊,那个法王发话下来,我们这些中原人不许离开…所以,现在只能指望法照老和尚了。”

对此,云冲波甚感意外,一时想不通不空到底想做什么,倒是花胜荣和杨继之一齐耸了耸肩。

“干什么…难道你看不出来?”

密宗的地位,来自“宗教”,某些时候,这就可能提供更强的“认同”,相信手里还有本钱,不空当然不会坐视自己的权力消失。

“而且,他还只是刚刚坐上这个位子啊…就这样丢掉的话,谁能甘心的?”

“他…想要造反?”

吓了一跳,云冲波突然甚感荒谬,九天所曾提及的目标,终于要以这种方式实现,但同时,他却让他很不好受。

回想起在金州、在冀州所见识过的军队,他实在不认为不空有办法组织力量来支持此地的“造反”,唯一的本钱,可能就只是这漫长雪路。但,正因为力量的不足倚,若果军队终于还是不计代价的通过了雪原,随即发生的事情,必然不堪想象。

(真是的,就算改土归流…大家的日子也没差啊,有什么好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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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不空自热振寺归来,脸上却多了一张浓彩重勾的面具,底色殷红,看上去似在不住向下滴血一样,甚是怕人。

之前已被杨继之等人做过普及教育,云冲波知道那便是所谓“斯巴穆群”,据说,乃是当年苯教主神“郎达玛赞普”所用过的一张犀皮面具,将之戴上,那实在是很明确的表白了不空的立场。

(但也不错啊…什么密宗、苯教,能让人吃饭过日子的才是好教呢。)

本来就不执着于教派之别,对之甚为赞赏,而后,云冲波更听到最新的消息,在戴上面具,静坐一段时间之后,不空更对所有僧侣及信众们宣示,将会尽一切可能,将今次的事情和平结束。

“苯教与密宗…既大家都觉着今天之和平是对的,当初又为何一定要走到用暴力去解决问题?”

“佛心唯慈,不乐见众生涂炭…吾因此而悟,终明白该怎样完结今次的问题。”

告诉所有的人,密宗会服从佛尊的指令,会服从于皇帝的号令,至于屈竹的身死以及徐鲁等人的重伤,他也希望找到办法来让朝廷的怒气消散。

“本座将于即日起前往转法大海,虔心祈佛,化此灾厄。”

说的很简单,但很快,云冲波就了解到了那其实是一种“苦修”,在密宗的传说中,这样子的祈祷,可以完成近乎不可能的“奇迹”,能够将那些总是匿身于不可知之地的诸神们感动,降临赐福,但对当事人来说,就近乎是一种无休止的苦刑。而据说,那更还要将“来生”的一些东西也付出来做为代价。

“当血流出的时候…就必须得到果报,而本座,愿意用来生的福果去将这些东西平息。”

做着这样的宣示,不空更从当日便开始绝食、净身,为之后的佛仪做好准备,而这,更令绝大多数僧侣信众动容,并开始默默的为不空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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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子的诚意和付出,应该可以让朝廷满足了吧…”

一边用力的搓着衣服,一边发表着他的感想,云冲波认为,虽然不明不白死了个官员很窝囊,但地方上的诚意这么大,应该还不至于下不来台。

“而且,不管你们怎么说…我总觉得,朝廷很难真的发兵来打这里…”

北有孙无法,南有太平道,帝少景更重伤几成废人,若这样还有心思向这种什么也不出产的雪域用兵,真是很奇怪的事。

“嗯嗯,当皇帝的想法,咱们是想不通的,而且和这比起来,另一件事还要更让我感到奇怪…明明每天有人收拾,贤侄你为什么非要自己洗衣服呢…而且还把被子也拆开泡上了,你难道不干活会难受吗?”

“啊,你说这个?”

的确,做为密宗的客人,几人的住所每天都会专人负责洒扫,更会将换下的衣服取走浆洗,而至少在之前的日子里,云冲波也没有强烈反对过这种安排。

“但这一次…不太一样啊。”

认为这次有所不同,因为沾满了雪泥的衣服,实在是脏到过分,而前天自己累极而眠,更将被褥也都抹得一塌胡涂,若这个样子交给人去清洗,云冲波实在是不安的很。

“那样子…也太欺负人了是吧,如果我负责洗这些东西,突然看见这么多泥,也一定很恼火的,说不定还会在背后骂几句…所以,将心比心,还是自己洗好了。”

“嗯,首先…贤侄你可以放心,他们都信佛的很,绝不会背后骂人的。”

虽然不屑的很,花胜荣却也真是无从嘲笑起,只好干笑着扯开话题。

“至于贤侄你那么感动不空…我看倒大可不必。”

身为可能是当今天下“最出色”的骗子之一,花胜荣看东西的角度一向是从自己的“专业角度”出发,认为如果曲细岗珠是个优秀“同行”的话,也就应该找些机会做这样事情才对。

“多少年不见,突然跑回来就说自己才是正主儿…靠,这和在葬礼上才跑出来认亲的孤儿有什么不同?”

所以,曲细岗珠就该努力做一些会让人“感动”和“信服”的事情,而象这种佛仪,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之一。

“又死不了…吃点苦算什么,只要熬过去,以后可有几十年好日子过呢。”

提醒花胜荣,曲细岗珠所付出的不仅是“吃苦”,还有一些“来生”的东西,可这,却只是更让花胜荣哧之以鼻。

“来生那东西…谁知道是真是假啊?再说我们千门的人,连生前被天打雷劈都不怕,何况是死后的事情…贤侄,你为什么又跑开很远?”

吵闹一会,云冲波忽然想起来杨继之怎地不见,一问,却是学者的狂热发作,终于还是想法混了去看仪式。

“哦,也对,这是非常重要又很难得一见的东西,他当然会动心…咦,可要这样说的话,大师您怎么没去呢?”

令云冲波感到奇怪的,正是自刚才起就一直在边上默默诵经的法照,听到疑问,他淡淡一笑,眯眼看看天上太阳方位,缓缓起身,合什道:“阿弥陀佛…”却也不理两人,径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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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未往观礼的重要僧人,绝对不止法照一人…至少,还有达勉仓嘉。

静静的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透过眼前的窗,他能够看到湛蓝有如宝石的转法大海,看到矗立其侧的高大雪峰,以及如蜂群般,在山上活动着的人们,那正是已经开始了仪式的不空一行。

神情很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有人推门进来并咳嗽了几声,他才猛一惊,转身道:“色尼上师。”

来者正是色尼,当今密宗最年长的僧人,并无半句客套,他上下打量一下达勉仓嘉,劈头便道:“想的怎样了?”

达勉仓嘉微一躬身,道:“谢上师盛情,唯位份已定,金瓶已动,多为无益。”

色尼怒色一闪,道:“金瓶当年可以选你,自有选你之理,若他不从,便再行一次金瓶之礼,量他也反对不来。”

默默摇头,达勉仓嘉道:“再行一次,再行十次也无意思了…”想一想,又道:“何况,曲细岗珠他现在,不也做的很好么?”

色尼冷哼道:“他现在…嘿。总之你不必多想,法照上人也已表态,必要时,愿代表佛尊行事,而他更也甚为倾向你的。”

任色尼怎么劝说,达勉仓嘉却似决心已定,只是默默摇头,到最后,色尼终于放弃,长叹一声道:“你要独善修佛,那也由得你…”说着一礼,转身去了。

待他去得久了,达勉仓嘉方轻叹一声,声音中,竟似有着无限的惆怅迷惘。

“一错,可否再错?上师啊,若您还在,会怎样决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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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佛仪的举行会改变一些事情,却谁想,不过第一天上,便已出了乱子。

约是日落时分,当两根供天敬神的香柱已将燃尽时,四名僧人恭恭敬敬的扛着刚刚自封纸中取出的香柱,上前更换,残阳如血,照在那拆落的封纸上,将金色盘龙也映做了火红一团。

“应该要用朝廷赐下来的香,这样才更显着恭敬之心。”

每年,帝京都会对法王有一些赏赐之物,而视之为至高荣耀,它们通常都会被谨慎收藏,甚少被当真拿来使用。

…然后,乱子就出来了。

御香点上后半个时辰,风云突变,被摆放成为奉神形状的十四座大型神垛上同时涌出代表不吉的黑烟,之后,不空更被不知什么力量撼至口角溢血,摔倒雪中。

“一检查,问题竟然出在香上。”

那些由朝廷赐赠,始终也被精心收藏的香柱当中,竟被掺入了一些毒素和极为不洁,绝对不能用在这种仪式里的东西。

“倒也不是会毒死人…但这样呢,本来仪式希望请临降福的善相诸神就绝对不会来,倒是会把那些子只会丢谴降罚的恶相诸神招来…也就是说,好事不要指望,下面不要出一堆子天灾就该偷笑了。”

听着杨继之的解说,每个人的嘴都张得大大的,最震憾的,自是云冲波。

“那么说…就是说…朝廷…”

“嗯,至少现在,每个人都这样想啊…头痛哪。”

因为这样的变故,如今吉沃内外已是群情激愤,街头巷尾尽是咒骂之声,当然,也有很多人是忧惧哭泣。

“因为,如果真得没法转寰,朝廷大军来到,雪域铁定是打不赢的…那时玉石俱焚,估计没几家能撑得过。”

自古有言,道是:“匪来如梳,兵来如蓖。”何况雪域本是极贫极瘠之地,更难堪大军一蓖,就算没死人,大约也难逃家破产荡。

“所以,最好还是不要动手啊…”

“笑话,你说不动就不动啊?”

树欲动而风不止,当一切的根源很可能是来自“朝廷”时,密宗无论如何回避,也都没有任何意义,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就算光用‘莫须有’三个字都可以搞死人,何况现在还真得死了一个四品的官儿…嘿,说起来,一切好象都在这姓屈的身上啊。”

“…是啊,真是的,看他笑眉笑眼的,怎么会这么麻烦呢?”

拿着一把大刷子打着已快要晾干的被子,云冲波愁眉苦脸,很是不好受。说起来这本和他无关,若乱起来时,更对太平道大有好处,但他天性良善,一想到战事起时这地方百姓的下场,总觉恻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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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厅内,又是灯火通明,却只有七八名僧人在,更缺了不空。

坚持称仪式不可中断,否则会带来更多的灾厄,他咬牙将仪式继续,并委托达勉仓嘉代他处理一些相关的事务。

人数虽少,却都是身份崇高之人,而此刻,他们所议论的事情,更足以令不空后悔自己不在法宫的决定。

“…所以,复位之事,请法王再思。”

已改口,重以“法王”之名奉与达勉仓嘉,色尼的说话却只使对方的脸色更加惨白。

缓缓环视诸僧,达勉仓嘉道:“各位,都这样想?”

诸僧对视一下,齐躬身道:“吾等愿奉法王复位。”

色尼见达勉仓嘉不即开口,便又道:“曲细岗珠离去已久,早绝音讯,突然由班戈找回,本就可疑的很…而且杀掉屈大人的正是班戈,将他定为一案中人,原也顺理成章。”

“若这样的话…朝廷怒气消退,甚至收回成议,或也可期,不管怎么说,当今天下势危,起大兵于无用之地,可能性总是不大。”

“唔,而这样的话,‘改土归流’也就不可能了…对么?”

对可能的前景似乎全不觉得欣喜,笑容中更若带着微微的讽刺,达勉仓嘉的态度中,竟有一些拒人于外的东西,之后,他更非常坚决的拒绝了诸僧的提议。

“真伪已分,法王之位已定,任何这样的想法都绝不可行。”

“密宗的根基,建立在对法王转生的信仰上,而‘金瓶擎签’更是所有信徒都信之凿凿…若我们这些人带头否定掉的话,密宗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不甘放弃,色尼等人试着说服达勉仓嘉再进行一次金瓶之仪,但连听也不愿听,他比刚才更冷峻的拒绝,最后,这会议是近乎“不欢而散”。

“唉…”

目送着众僧的离去,达勉仓嘉低低叹息,神色黯然。

“佛法末世…非在灭佛屠僧之时,而在礼佛敬僧之朝呐…”

“对,这些人,他们,的确已经失却了对佛祖的真正信仰。”

口气低沉,却又充满威严,缓缓步出的,却是法照。

“当初因为渴求更多的利益,而拥护曲细岗珠将你取代,现在为了恐惧改土归流的实施,又希望以你来缓颊与朝廷的关系…高僧何在?我根本只看到一群政客与行商而已。”

堪称诛心之论,却又无可辩驳,听在耳中,达勉仓嘉只有苦笑。

“但我却不明白…你自己,该对自己有着信心,为何,却不肯顺应他们的建议?”

“金瓶擎签…真得把你吓倒了?”

“不…也可以说是‘是’…总之,现在这样,其实才是正确的选择…”

当提到这个话题时,达勉仓嘉的面部又不能自制的抽搐起来,似乎,那是令他非常苦涩的回忆。

“因为,当年,上一次擎签时,胜出的,本来就是曲细岗珠…从来,都只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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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黑,杨继之和花胜荣都跑了去吃晚饭,只有云冲波因为在把被子和衣服向屋里收,还在一个人忙碌着。

(做人一定要勤快啊,村里面大家都说,懒汉子是找不到婆娘的……)

仔细的把还没有干透的被子在火盆边上挂起来,云冲波满意的搓了搓了手,准备去吃饭,却觉得脖子有点痒痒的,挠了几把,觉得手上似乎粘到了什么东西。

(这,这是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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